E23 “身不由己”

 

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HNN报道撞机的联合部队飞机为歼-11X，在国际法中10米为两机飞行安全距离，在战斗机升空过程中距离被拉近，战斗机左翼又是战斗配置，因此会落入“飞行员自主操作战斗机做出有严重威胁性质的操作”范畴中。如此一来，联合部队成了破坏领空微妙平衡的一方，舆论上掀起不小的风浪，直到韩文清代表联部出来澄清，国防部一掷千金，发表声明。

HNN和联合部队新闻部，一个是新兴的自由媒体，一个是军部的官方机构，从资源、信源的双重角度讲，HNN都丝毫不占优。

报道失实，已经是一家新闻机构所能犯下的最大谬误。联合部队的发布会过后，立刻有资深媒体人评论说，这是五年来HNN所遇到的“最大危机”。

而此刻HNN呢？

 

十层的大型直播间内，运转如常。

叶修手里面拿着新一期的台本，桌子上是苏沐橙泡的绿茶，内线里面黄少天一直在讲话，方锐还坐在办公室里面等着，边等边抱着笔记本查资料，等叶修这边说完。

黄少天的声音不似往日那么好听，昨晚联合部队的发布会之后他们都是一宿没睡，尽力排查每一个细节，危机公关，连带着王杰希都连轴转了。

叶修把手里面的台本卷成本敲了敲，对黄少天说：“如果有发布会的话，你出席就好。然后今晚的A板块我想了想……必须勘误。”

黄少天眼睛都红了，声音也陡然尖锐起来：“我们没错！你如果现在发表声明勘误，转过天来军部说对不起是我们调查有误，这架掉地上的飞机就是歼-11X，那就是双重打脸……”

叶修打断他，说：“我这边在查。军部对我也封锁消息了，我查过不下十遍空军那边陈泽的背景，他是clean的。”

黄少天那边顿了一下，突然问道：“你怎么那么肯定是我们错了？联部那边你是不是……”他脑子转的飞快，一下抓住问题关键：“韩文清告诉你什么了？”

叶修有点累，脑仁嗡嗡地疼，答说：“他什么都没说。”

黄少天急了：“你最近跟他联系了？”

叶修说的实话：“没有，这两天……一直没联系。”

黄少天骂道：“联部真不是东西。”

叶修把话筒挪远了一点，然后嘱咐他一句：“我先挂了，一会儿还有采访，你好歹收着点情绪。”

黄少天那边好像也有人来找，听声音像是喻文州，还颇为温和地劝着他喝水。

他冷着脸把电话挂了。

 

黄少天的负面情绪叶修也理解，这一则严重失实的报道，是顶着黄少天的脸在全国播出的，“歼-11X”这几个字从他的嘴里面说出来，虽然最后必须为错误买单的是叶修，但是黄少天那边，也不是那么好看。

叶修挂了电话，揉了揉右边的太阳穴，抬眼看方锐：“怎么了？”

方锐说：“有个事，想找你说。”

叶修看他的脸，估计也是睡眠不足，趴在桌上睡的印还没消下去。

他点点头，接过来方锐的电脑屏幕。

屏幕上是空军少将陈泽录制的那一段视频，也是HNN上下做出“撞机的是歼-11X”这个结论的直接原因。

方锐说：“我刚刚在他的资料页瞎点，发现一个隐藏链接修改痕迹。你猜我恢复了什么。”

叶修说：“别卖关子了，这种时候了，有话快说。”他撑了两个晚上，这马上要进入第三个白天，头痛欲裂。

方锐道：“他有个儿子，但是这个被抹掉了，我们着重于查他的军政生涯，没有发现这一点。”

叶修来了兴致：“哦？”

方锐说：“你想想，他今年五十有六，这些技术的东西估计不会搞，很有可能让别人帮忙录制发送。”

叶修关心的却是另一回事：“他儿子……在部队？背景查得到吗？”

方锐：“是在部队，所以查起来有难度，要问技术部那边。但是我怀疑他是……”

叶修看着他眼睛，点点头，没让他说出来：“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方锐走了以后，他拿了两片阿司匹林，就着水吞了。办公室里面空调打得很低，九月本来天气已经够凉，叶修用手抵着自己额头一试，应该烧到了38度以上。

他也是无奈，从第九区回来以后，他精神压力特别大，每天几乎没有休息和放松的时间，后来和江波涛遇袭，也是难受好一阵才平复。他上个月开始动了心思，想静养，因为肠胃很不舒服，考虑到动过手术，确实应该遵医嘱好好休息。可是事情却一件推着一件，如今又出了如此严重的工作失误……

 

他没时间多想，拨了内线到孙翔那边：“你再查一遍视频。”

孙翔锐气过盛，立刻回道：“都查了三十遍了！”

叶修说：“你这么大的人修剪视频，专业软件，大概会怎么搞？”

孙翔想了想，突然一拍脑袋：“可能会……用自己设计的软件！”

叶修没多说，挂了电话。

 

电脑屏幕上，网络电话联系人列表里面，韩文清依旧是一颗灰色的初始默认头像，旁边挂着一颗孤零零的星星，是叶修的星标联系人。

韩文清三天没有跟他联系了。叶修看着屏幕，数着日子，却没有形成任何有效的逻辑，或者得出任何结论。

也许注定如此。他独自一人，在HNN冷成冰的办公室，面临着职业生涯最大的一次危机。

 

下午三点的时候，技术部炸了窝。

叶修过去一看，陈泽传来的加密视频中，果然解析出了修改痕迹。在“联合部队空军部南领空所有夜航机型……均为歼-11X。”这段短短的视频中，竟然完整剪掉了中间一个分句。叠加之前的画面有明显的断层，在恢复之后的路径中做过位置处理。

而陈泽的儿子陈凯的背景调查也出来了，这个年轻人在大学时候就加入了自由党组织协会，如果没有意外，现在仍是个不折不扣的自由党。

自由党想要搞垮HNN？绿党风波过后，自由党的公信度随着专题报道打了折扣，HNN这家自由青年媒体俨然成了陶轩赢得民心的路上最瞩目的一块绊脚石。

这样想要也并不是全无道理，自由党的高层授意陈凯修改他父亲的视频，导致HNN关键报道出错。

 

视频原来是什么，叶修他们无从恢复，而陈泽本人在事发后没有发表任何声明，原因再清楚不过，他的军政生涯也差不多就这样了，而陈凯一旦被查出来，则毁一片光明前途。

HNN在播的时候也播出了视频，就是为了多一个筹码，但是现在真正事发了，却鲜少有人把矛头指向陈泽，一个他们认不出脸、叫不出名字的专家。更多的谴责和声讨，则是指向《晚间新闻》的主播黄少天、制片人叶修。

环海电视台数月来的造势终于到了收割时刻，他们把叶修捧到曾经“第九区的幽灵”，“国产第一制片人”，“新闻界最主要的青年力量”这样的高度，又如叶修自己所预料般地，狠狠把他摔下来，还踩了两脚。

一时间关于他各种不实的、负面的报道在网路飞也似的传开，甚至有好事者挖到了他十年前做主播的视频，还是现场连线第九区第一批战地记者中最优秀的一个，苏沐秋的那次直播。

 

韩文清也在查看网络消息。最近两天，关于叶修的负面报道一家大过一家，仿佛真应了树倒猢狲散的道理。韩文清看着看着皱起了眉头——HNN还没倒！

十年前他做主播的那则内部视频，韩文清也是第一次看，看到第九区的火焰吞没苏沐秋年轻的身影，叶修在屏幕里瞬间一怔的表情。

他心里猛然一痛，好像长久以来揭开了他面目狰狞的过去，得知他转行做制片人的原因。对于叶修过去的事情，韩文清向来是不闻不问，但是内心深处他知道，并且能感受到，那些爬在他麦色皮肤上的可怖的疤痕，绝对不是他心里最深的伤。

 

下午四点HNN的媒体发布会，韩文清和林敬言开了罐啤酒，打开了电视机看。

韩文清看了看屏幕，王杰希、黄少天和肖时钦。没有叶修。

HNN官方给出的消息是“身体原因”缺席发布会，台下久等的记者们都疯了。

韩文清也摇摇头，不看了，回自己屋了。

林敬言诧异：“怎么不看了？”

韩文清直来直去，说：“叶修都不在。”

林敬言还拿他俩当死对头看，问：“他在也无济于事……你不听听HNN怎么说的？”

韩文清从屋子里走出来：“肯定是消息源有误，视频被动手脚了。陈泽我知道，中规中矩，绝对没有党派倾向。”

林敬言也是一惊：“你说自由党……？”

韩文清点点头，把啤酒罐子隔空丢到垃圾桶里，说：“自由党黑他们，HNN中招了。”

林敬言看他扔罐子的动作，怎么看都像是泄愤，透着不满和不平。

 

 

韩文清不知道的是，叶修的确是“身体原因”缺席了发布会。

会场里面黄少天把麦克贴着嘴边讲话，他声音嘶哑的厉害，有个别气声几乎发不出来。

而十层的办公室里面，叶修也好不到那儿去，他持续发热，腹痛，心率加快，又不敢离开办公室半步。

 

叶修没来，记者们对黄少天穷追不舍，追问HNN此次针对联合部队的报道失实和自己政治立场之间的联系。

黄少天整个人都濒临爆发点，但此刻思维却无比冷静，记者们在台下声音交织成一片无法辨识，他只看得见自己，自己站在无数信息碎片交叠汇聚的地方，疏离，整合，把信息编织成有效的段落。

他的职业生涯充满了不确定、怀疑、摇摆和猜忌，起起伏伏，一直坐在大众舆论的波浪上，力图以一己之力平衡整个新闻的导向，在最初的几年却适得其反。

然而这不是他想要的。他，以及现在的HNN，想要做的是成为一块基石。任波澜拍打，风霜侵蚀，也岿然不动。

 

想到这里他看着提问的记者，把麦克又拉近了点，声音小却清楚地说：“回答你的问题，是的，我有自己的政见，我是一名自由党人。我难以想通在如此一则大新闻前为什么我个人的政治倾向依旧是大家关注的焦点，如果你们多放一些重心去关注我们在做什么，而不是我是谁——这个问题上，你们肯定会登出全然不同的结论。HNN是一个整体，尽管很困难，但我希望它能屹立于风浪之中。它的立场不由我或者其他任何人决定，我们只是他的构成分子。他的属性只有一个，就是新时代的媒体。”

 

林敬言猛敲韩文清的房门。

韩文清打开门，问：“怎么了？”

林敬言说：“黄少天出柜了。”

韩文清好像知道似的，问：“什么柜。”

林敬言想想，说：“政治柜。”

韩文清点点头，回屋看新闻，黄少天这个“柜”出的坚定果断，毅然决然。很快喻文州撰文在社媒表示支持。

只不过比起这条新闻，他更关心叶修现在的状况。

发布会上出此言论，是他的职责所在，而环海的过度演绎成两个人的个人恩怨，“韩文清暗示叶修应被停职查办”这样的话，怎么听怎么刺耳。他知道叶修背负的责任，知道他在这个截点上面临的舆论压力，然而，身不由己，爱莫能助。

HNN播出错误型号的那一刻，他也心里一凉。想到之前叶修给自己打电话，但当时自己也并不知情，因为身份立场等各种原因，据他于千里之外，后来又狠狠补上一刀。

理性地说，韩文清这件事处理得相当职业，只是波及到了他最在乎的那个人。

 

韩文清下定决心，拿起电话拨给叶修的办公室，只听得占线声音。

拨给他手机，又是苏沐橙接起：“您好哪位？”

韩文清说：“我，韩文清。”

电话那边一阵声响，却是楚云秀接过来了，好像是苏沐橙有事被叫走了。

楚云秀拖长了声音说：“哦，什么事？”

韩文清不认识她，礼貌道：“我找一下叶修，麻烦让他接一下。”

楚云秀坚定道：“他没空，今晚的新闻还要做。”

韩文清说：“那能否帮我转达……”

楚云秀打断他：“对不起，我也没空。”

然后电话里又是嘟嘟声响成一片。

 

你怎么样？

韩文清只是想问这句话，对着嘟嘟声说出来，却迟迟听不到回复。

BGM: Last Breath by Plain White T's